一九四一年在汉口看日全食

1941年7月底到8月1日,在汉口出版的汪伪《大楚报》,连载了汪伪中央通讯社的一条消息,引起了市民的注意。消息说:9月21日,我国若干省的一些地区可以看到日全食,其中包括了武汉。届时日本的专家学者将组团到湖北观测。从此,人们以好奇的心理谈论看日食或者“天狗吃日头”的话题。偶而听到几句,我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。

1941年9月21日,汉口真光照相馆的“日蚀摄影”。

有一天吃晚饭时,我家也谈到这件事。父亲说:“我从来没有看过日全食,这次倒要好好地看一看。”祖父拈须微笑:“连我一生也没有见过,你当然更不会看到了。”祖父这一年是75岁。我想这大年纪的人都没有见过,一定是很稀罕的事,于是就缠着大人们继续讲下去。庶祖母和母亲谈去谈来都是谈的“天狗吃月亮”,人们怎么样惊慌地敲锣打鼓放鞭炮,以至动用一切可以敲击出声的响器来救月亮。父亲拦住话头:“那些都是缺乏科学知识的人讲迷信,莫跟小伢谈这些事。”祖父转弯说:“这也难怪,我国历史上的天子和诸侯都有迷信思想,何况老百姓。”他叫我到书架上拿来《春秋榖梁传》,他翻到卷六庄公二十五年,有这样的记载:“天子救日,置五麾,陈五兵五鼓;诸侯置三麾,陈三鼓三兵;大夫击门,士击柝,言充其阳也。”祖父讲解给我听,并且归纳成一句:“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救出太阳。”我问:“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呢?”父亲想了一会:“大约是两千七百年前吧。”母亲说:“昨天四舅来信,他由重庆的报纸上,知道今年在武汉可以看到日全食,希望我们切莫错过这个好机会。还说要寄一本最新出版的关于日食的书来。”祖父特别叮嘱我:“书寄来了,你要认真读一读,中学生要多懂一些科学知识。”

秋季开学后,有同学向物理老师提出日食的问题,我听老师解答时不再漫不经心了。

9月中旬,四舅寄来了天文学家陈遵妫的新著《日食简记》。书中介绍:1941年9月21日发生的日全食,其全食带是从苏联中亚细亚进到中国,经过新疆、青海、甘肃、陕西、湖北、江西、福建、浙江等8省的112个地方出海,经台湾到太平洋。中国境内的全食带全长约4千公里。全国虽然也有地方不在全食带内,但是所能看到日食的多寡,大半都在日面一半以上,真是可遇不可求的难得机会。该书还谈到:“就中国地方来说,过去约4百年内,中午能够见全食的不过4次;至于中午附近在黄河长江一带人口稠密的地区能看见全食者,500年只有两次:一次是1542年8月21日,即明嘉靖二十一年七月己酉;一次就是今年9月21日。”

直到这时我才明白:为什么75岁的祖父也没有见过日全食。

在写这篇小文以前,我曾经查阅了近几年出版的《武汉市志·大事记》、《武汉市·科学志》、《汉阳县志》和《武昌县志》,这4部新修的志书里,都没有1941年9月21日武汉地区出现日全食的记载。湖北省其他在当年可以看到日全食的地方,新修的志书中不知会不会漏记这件事。为了存史,我把当年湖北省可以看到日全食的28个地方的地名照录如下,供有关方面参考。

这28处地方是:竹溪、竹山、保康、远安、荆门、宜城、钟祥、潜江、京山、天门、应城、沔阳、汉川、嘉鱼、蒲圻、崇阳、咸宁、通山、武昌、汉口、汉阳、大冶、蕲春、阳新、武安堰、乐乡关、金口、贺胜桥。看到全食的时间,湖北大概是上午ll点20分到正午12点。

9月21日是星期天,我家为此提前吃午饭。因为想看预报的日食开始的时刻,吃饭我也不安心,端着饭碗总朝院子里跑。祖父与父亲喝酒也是显得比平常快。桌上的碗筷还没有收拾,一家人就都走到院子里。

由于事先我们知道:1.不到日全食的时候,不能直接用肉眼观看,否则阳光会令你眼花缭乱,什么也看不清楚;2.更不能用望远镜直接看太阳,如果像那样,太阳的焦点会集中到眼睛里,马上把眼睛烧坏。因此在以前两天,父亲根据人脸的宽度,到玻璃店划了几块长方形的玻璃;母亲把它在煤油灯上熏黑了,家里可以人手一块。同时搬了一张小桌子到院子里,上面放了一盆倒进墨汁后搅匀了的墨汁水,以便从这里看太阳的倒影。

11点多钟,太阳被云遮住,什么也看不到。我们正在担心,如果继续阴下去甚至下雨,那就会失去这一生难得的观赏机会。

12点以后,云层越来越薄,天气渐次晴朗。通过举在眼前的黑玻璃,我们终于看到了月球阴影的东边缘,已经越过太阳的西边缘,并且继续向东运行,在遮挡太阳。也就是说,开始阶段,因为太阳隐藏在云里,我们没有看到。这时已经从“初亏”进入“偏食”。

两位老人的颈子仰酸了,就低头看墨汁水中倒映的太阳形象。我凑过去一瞄,不但同样看得清楚,还免除了长时间又举玻璃又仰视的那种不舒服。听我这样一说,父母亲也围到脚盆边来看。

这时,缺了边的太阳被越遮越多,发光面积继续减少。本来是圆圆的太阳竟变成了像蛾眉月那样的弯钩。阳光也显得逐渐暗淡。有趣的是不远的地方传来了鸡叫声,几只麻雀也回到院中两棵大树上的巢里。当太阳要被月球全部遮盖时,太阳只剩下一圈很细的光线。就在这最后一线光明消失之前,太阳边缘突然冒出一些像“珍珠”一样的光芒,书上称它为“倍利珠”。这是日全食的第三个重要阶段,叫做“食既”。

大约过了一两秒钟,太阳被月球全部遮挡,日全食发生了。我们都用肉眼直接仰望。原来是中午的晴空变成了黄昏的景色。几点疏星也出来了。月球黑影的周围镶着淡红色的光圈,光圈外面环绕着银白色的光辉。这就是书上说的“日珥”和“日冕”。这一瞬间名叫“食甚”,是日全食的第四个重要阶段。

母亲连声赞叹:“真好看!太好看了!”父亲附和道:“太美了!美得难以形容。”可惜的是那时还没有彩色胶卷,不能摄下这一生难得见到的壮丽景致。

这种美景大约持续了两三分钟。祖父问我们:是不是感觉气温在下降?正说话时,太阳西部的边缘露出一丝亮光,它是这次日全食全过程的第五个重要阶段——“生光”。我们又举起了黑玻璃或者注视盆中的墨汁水。“生光”这个名称真是名副其实。太阳的光亮面从此渐渐扩展。在“食既”阶段,太阳是西部被遮,东边呈现出蛾眉形。到了“生光”阶段,由于月球的向东运行,逐步撤出它所入侵的领土,太阳的西部变成了蛾眉形。巢里的麻雀开始吱吱喳喳,应和着断续传来的鸡啼声,迎接着又一个“黎明”的到来。

当月球继续往东移动,它的西边缘移出了太阳的圆面后,阳光毫无遮拦地再次普照大地,太阳恢复了圆形。这个最后阶段叫做“复圆”。日全食的全部过程结束了,我们全家都松了一口气。

当年我家住在汉口法租界,前门是吕钦使街(今洞庭街下段),后门是八大家(今滨江里)。可能这一带居民的文化素质较高,在日食的过程中,没有听到敲打响器的。事后听到从硚口等地来人说:“为了从天狗口中救出日头,锣鼓喧天,鞭炮轰鸣,很是热闹了一阵子。”

事情过去了半个多世纪,四位长辈先后都已谢世,那次看到的日全食仍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我仿佛又听到父亲的赞叹声:“太美了!美得难以形容。”我好像又看到祖父坐在旧居的窗前,推敲他所写的古体诗《辛巳岁喜观日全食》。

1997.10